小鲍庄 2

小说:王安忆自选集作者:王安忆著字数:14322更新时间 : 2020-08-10 15:52:55
    十一

    里外三新的新被窝,软软和和地裹着拾来。拾来钻在被窝里,舒服得心里发虚,有点不实在。翻来覆去,不知怎么舒服才好,反倒睡不踏实了。

    月光照进堵了一半的窗洞,落在大姑的床上。大姑盖着一床旧棉被,薄得像纸,硬得也像纸。

    大姑是真疼自己,拾来想。这世上不会再有像大姑这样疼自己的人了。是媳妇也不能这样,是娘也不能这样,是姐妹更不能这样。拾来这辈子没娘,没姐妹,还没媳妇,他不知娘、媳妇、姐妹的疼是啥味道,他只觉得大姑的疼是天底下最最好,最最好的了。

    是大姑给铺的被,身下垫一层,身上盖一层,脚后跟还折了一道,紧紧地裹住了脚。脚一暖,浑身都暖了,俗话说:“寒从脚底来。”好多日子,脚没这么暖和过了。可是,这暖和又和那暖和不一样。拾来想起那温暖的峪谷。那柔软的暖和是非常特别地包围着他的脚。

    月光移到了大姑的脸上,那脸庞近两年丰腴了起来,只是眼角的皱纹很密。

    大姑好像微微地哆嗦了一下,拾来赶紧闭上了眼,等他再睁眼时,大姑已经掉过身去,脸朝里了。月光移到了她的身上,洼下去而又凸起来的地方。

    过了几日,有一天,大姑对拾来说:“拾来,你过年就十八了吧!”

    “嗯哪!”拾来生硬地回答。天一亮,他夜里的那些柔情便全退潮似的退去了,不晓得退到什么地方,找也找不见了。

    “也该说媳妇了。”她停了一下。

    拾来不吭声,心跳了。

    “二奶她娘家高庄有个闺女,比你长一岁。啥都好,就是小时出花,脸上落了疤。”她又停了一下。

    拾来不吭声,心跳得凶,气都喘不过来了。

    “她不嫌咱家穷,愿意跟你过。你要是愿意,明天就上高庄去一下。我让冯大家二小子进城捎了两斤果子。”她停住不再说了。她听见拾来的喘气声,像牛一样。

    只听得“砰”的一声,碗碎了。拾来站起身跑了,带倒了案板,带倒了板凳,咸菜碟子掉了,臭豆子撒了一地。

    大姑怔怔地望着一地的碗渣子。进来一只鸡,啄着臭豆子。啄啄,又丢下;啄啄,又丢下。

    拾来出去一天,直到夜半才回来,三星都偏西了。大姑坐在床沿,没睡,等他。

    他一进门,拉开被子,蒙上头就睡倒了。

    “拾来。”大姑叫他。

    他不动弹。

    “拾来,”大姑脸对着窗洞,一字一句地说,“我给你置一副货郎挑子,你走吧!”

    他不动弹。

    “你成人了,自己过去吧。我不能养你一辈子,你也不能守我一辈子。”

    他不动弹,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凉了,就像掉进了冰窟。

    一个风和日暖的早晨,拾来挑着一副货郎挑子,上路了。上路前,大姑不知从哪摸出一个货郎鼓,她用手抹了抹鼓面,轻轻摇了一下,“叮咚”,货郎鼓响了一下,响得还脆。她看看鼓,又看看拾来,张张嘴,要说什么,又没说,然后把鼓交给了拾来。拾来接过鼓看了看,恍恍惚惚记着小时玩过,为了玩它还挨了一耳巴子。这是他从小长成人,第一次挨耳巴子,就一次,也记得住了。他随手把货郎鼓往货架上一插,径直走了,没有回头。货郎挑子在他宽厚的肩上晃悠着,货郎鼓清清脆脆地响着:

    叮咚,叮咚,叮咚,叮咚。

    大姑听着那鼓声一步一步远远地去了,眼泪直流了下来。

    十二

    早几天就听说,县上要来个作家,来此地采访治水的事。

    这几天又听说,那作家日后就到了,住宿都安排妥了,住县一招。

    鲍仁文要去见见那作家。早几天,就把他这些年写的文章拾掇出来,看了几遍,改了几遍。这几天,又重新抄了一遍,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,用他娘糊的鞋靠子贴上光溜溜的画报纸,做了个精装的封面,封面上用墨笔写了两个立体的美术字——作品。直弄到夜半,他只眯盹了一小会儿,天就亮了。他起床洗了脸,刷了牙,又用他娘的破梳子沾了点清水梳梳头,穿上他的蓝卡其学生装,夹着“作品”出发了。

    他娘撵了他有半里地,要他捎上半篮鸡蛋上街卖了。他装没听见,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庄子。

    太阳很好,把风都暖热了。半个多月没下雨,大路上的浮土有半脚深了。大车过去,平车过去,自行车过去,人走过去,把个浮土踢起来,扬了个半天,遮黄了太阳。

    他感到燥热,走过大方家井沿上,向个提水的老头讨了半瓢水喝,再接着赶路。

    路,向前蜿蜒,看不到头,难得遇见个人。远远的,看见个小黑点。走着走着,渐渐大了,大了,大了,显出人形了,辨清男女了,认出眉眼了。到了跟前,过去了,前边只有一条白生生的路,蜿蜒到看不见的远处去了。太阳到了头顶,踩着自己的影子走。

    他觉得困顿,像是睡着了。“作品”的封面滑溜溜的,老往下打滑,他把它搂搂好,向前走。

    这是他的宝贝,他的心肝,他的所有的一切,一切的所有。他为它熬了多少夜,熬了多少灯油。他累极了,困极了,难极了,写不出一个字却又非要不停地写下去,写下去。这时候,他便会困惑起来:

    “这么苦究竟是为啥?究竟图的啥?会有个什么结果呢?”于是他会一下子委顿下来,心里充满了虚无的情绪。这种心情冲击得最强烈的一次,他竟把他写了九个晚上还没写完的一篇小说撕了。然而,等那一阵狂暴过去之后,他望着一地的碎纸片,落寞地哭了。这时,他特别想往什么上面偎靠一下,温暖一下,安慰一下自己这颗破碎而孤寂的心。他觉得自己苦得很,苦得很。他蜷缩着,自己偎依自己,慢慢地平静下来,又重新摊开一张纸,拿起笔。除此以外,他不明白还有什么能给自己安慰和偎靠的。只有这么写着,他才能够希望着什么,妄想着什么。

    路,无穷无尽地延伸着,这是一条寂静的路。他又觉着渴,却再不能遇上一口井了。

    日头偏过正午,他走上了刘庄的地,前边就是县城了。有人担着空挑子往回走,是从街上下来的。

    城里很安静。街中央馆子里,一地的鸡骨鱼刺,一个围着稀脏的围裙的娘儿们,正往外扫,招来了两条狗。剃头店里只有一个师傅靠在剃头椅子上打呼噜。一只猪大摇大摆地从百货店走出来。

    他走过邮局,走进招待所。他心中忽然有些紧张。他努力回想着“作品”中最叫自己满意激动的段落、语句,想给自己增添一点信心和勇气。然而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,那些绞尽脑汁写下来的章句全消失得无影无踪。他发觉,自己过去的半生的价值,和今后半生的价值,马上就要得到一个裁决。他有些腿软,几乎要掉过头走去了。

    传达室的老头在打盹,口水流在衣襟上。一个女人低着头织毛线。没人理会他。

    “大姐。”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叫了。

    “大姐”皱着眉头抬起脸,不太耐烦的样子。

    “大姐,这里住的可有一位作家?”

    “什么‘坐’家、‘站’家,不知道!”她回答。

    “就是从外面来的,写文章,写书的。”

    “叫什么名儿?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男的女的?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她低下头继续织毛线,不再搭理他。

    他又恳切地叫了一声“大姐”,没有回应。无奈,只好罢了。他站在招待所门口,思忖了一会儿,掉过身往县委走去。他有个中学里的老同学,在县委宣传部打字。

    很顺利地找到了那老同学,她也还认得他。而当他向她打听作家时,她却茫然了好一阵,然后才想起带他去找一位王科长打听。王科长皱皱眉头,抬起手,抖一抖手腕,把袖子抖下去,露出亮晶晶的坦克链表带,然后才去抚摸锃亮的分头:

    “听说过这么一件事,不清楚,不清楚,听说过。”

    “你去问问张科长嘛!”那老同学微微撒娇地扯扯他的袖管。

    原来这位王科长只是个干事,“科长”不过叫叫听听而已。等找着了张科长,真相才大白。是有这么回事,曾经是要来个作家。可是后来不来了。也许是这里治水的事情不够典型吧,犯不着曲里拐弯地到此地来。于是,便不来了。

    鲍仁文寂寞地走在大街上,心中不知是喜还是悲,倒像是放下了一块石头,觉得轻了,又觉得空了。他慢慢地走着,觉出了饿,口袋里有一卷夹了大葱的煎饼,他打算出了城就吃它。走过邮局,他站在报栏前看一会儿报纸。他注意到一张报纸的下角有一块目录,是省里一个文艺刊物的目录。何不向它投一稿试试呢?他忽然想到。不由激动起来,血液向上涌去,脸红了。他镇定了一会儿,默记下那刊物的地址。然后,走进邮局,在角落里坐下,翻开他的“作品”。

    他把“作品”放在桌沿底下看,没有人瞅见。邮局里没有人,只有一个老头,在缝一只包裹。那老头像是个先生,文质彬彬的样子,戴了一副框架发黄的眼镜,笨手笨脚地拿着一管大针,一针一针缝合着包裹。包裹是寄往青海的——鲍仁文偷看了一眼。

    鲍仁文挑了一篇小说,又挑了一篇散文,想想,再挑了一篇小说,卷在一起。

    柜台里的人问他:“是什么东西?”

    “稿子。”他迟疑了一下,脸红了。

    “什么?”那人不明白。

    “稿子。”他说,脸又白了,好像在做一桩极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。

    那人把稿子往秤上一扔,过了秤,然后又拿起来往一个大筐里一扔。鲍仁文瞅在眼里,怪心疼的。就好像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要去远门游历去了。

    从邮局出来,他心里却又一片恬静。太阳落了,黄黄地照着路边的土墙。有人进了馆子,传出划拳声。猪,哼着。广播里在播放一支快活的曲子。

    他算着那稿子的路程,什么时候可以到省城了。他从这一刻起,就在等待了。他从此便有了理由等待,有了东西可希望了。

    他觉着很幸福,不由跟着广播哼了一句,没合上调,哼得难听,赶紧住了嘴。

    晚霞在他身后的天空上变幻着。他看不见晚霞,只觉着了那绚烂的光。

    十三

    大姑耳朵跟前,老有一只货郎鼓在响着:

    叮咚,叮咚,叮咚,叮咚。

    十四

    太阳落到地边上,割猪菜的孩子都往家走了。小翠和文化来得晚,草箕子里还差点儿才满。

    “文化子,你每日价,在学校,一早晨,一白天,忙的啥呀?”小翠子问道。

    “上课呗。语文、算术、地理、历史、自然……学习就是了。”文化告诉她。

    “学啥哩?我看你啥也不懂,桶掉井里也钩不起来,割猪菜割得多笨!”小翠子讥笑文化。只有在湖里,对着文化子,她才敢撒野。

    “哼,我懂的,你不懂的,多着呢!”文化子不服气,他在学校里尽得两分,只有在小翠跟前,才有得显摆。

    “你说说看!”小翠斜着眼瞅瞅他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,人是打哪儿来的?”文化问。

    小翠扑哧笑了:“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呗!我当你知道什么哩。在学校里就学了这个?躲滑罢了。”

    文化微微一笑,不与她斗嘴,继续深入问道:“娘是打哪儿来的?你会说娘是姥姥肚里生出来的。姥姥打哪儿来的?姥姥的姥姥打哪来的?”

    小翠果然被问住了,扑闪着大眼睛,不吱声了。

    “告诉你吧,人是猴子变的。”文化压低声音,极其神秘地说道。

    小翠轻轻地惊呼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你看,猴和人像吧?活像!”

    “那,猴又是什么变的呢?”小翠怔怔地问。

    “猴子,是鱼变的。”文化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很肯定地说出来了。

    “咋是鱼变的?”小翠困惑极了,鱼和人可是一点也不像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吧,这地球上?”

    “地球?啥球?”

    文化打了个格楞,感到和小翠说话十分困难,由此领会到了进行启蒙教育的必要性:“就是咱们住的这地。”文化用脚跺跺地,又伸出胳膊画了个圈。

    小翠转头看看周围,大地笼罩在苍茫的暮色里。

    “这地上,最早,最早,最早,最早,什么也没有,只有水,只有水。”

    “哦!”小翠抬起眼睛,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,出着神。

    “只有水,只有水。”

    “那可不就像闹水的时候。”小翠轻轻地说。

    “你们那地方也闹水?”文化问。

    “差不多年年闹。我小时候,刚满周岁那一年,闹的可凶。听俺娘说,没天没地了,只有水。”

    “你能记得?”

    “我记得……有一条长虫。”小翠怔怔地说。暮色越来越浓,她的眼睛在暮色里闪亮着,像两颗星星。

    “走家吧。”文化有点害怕。

    “割满了就走。”小翠子垂下眼睛割了一棵富富苗。

    文化低下头,割了一棵七七芽:“走家吧!”

    “你割不满没事,我割不满可不管。”小翠忽然气了。

    “瞧你说的,我娘就这么偏心吗?”文化有点难堪。

    “你娘偏心,天底下没有比你娘更偏心的娘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咋胡砍哩!”文化也有点气了。

    “咋是胡砍?你娘为啥叫你念书,不叫你哥念书?”小翠回过头,一双黑黑的眼睛看定了他。

    文化说不出话了,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:“我哥人老实哩。”

    “谁稀罕他老实。”小翠子提起草箕子,跨过两条芋头趟,又蹲下了。

    “老实人靠得住。”文化又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。

    小翠不理他,手脚麻利地割着猪菜。她眼尖,哪儿有猪菜都逃不过她的眼。她的手快,眼到了,手也到了。过了一会儿,小翠说话了。

    “文化,你往后给我讲讲,你们上的学吧。”

    “管。”文化说,又加了一句,“那还不管。”

    小翠说:“我不会亏待你,我唱曲儿给你听。”

    “唱个‘十二月’。”文化子立马说。他是从那些二流子嘴里听说有个“十二月”,也不知“十二月”究竟是什么,想得心里痒痒的。

    小翠子稍停了会,唱了一句:

    正月里来本是个新年,

    她调门起得很高,声音细细的,尖尖的,颤颤的。文化觉着,小草抖索了一下。四下,毕静。

    喜欢笑那哈万象更新。

    牵挂个美少年。

    知心人难见,

    相思对谁言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她哀哀怨怨地唱着,并不懂一字一句里的意思,听大人唱,她也唱,唱熟了,便觉出那一股凄戚很对她心思。

    她凄凄戚戚地唱着,文化子凄凄戚戚地听着。

    十五

    捞渣会给鲍五爷送煎饼了。这倔老头才怪,谁送他饭食,他都不要,似乎一吃人家饭,他便真成绝户了。可是捞渣给送去,他便为难了。看看那张小脸,不收就觉着不过意。

    捞渣会得拉呱了,见鲍五爷一个人孤得慌,晓得同他问长问短地解闷。

    “吃过了吗?”他问鲍五爷。

    “吃过了,你哪?”鲍五爷搭理他。

    “吃过了。”

    “吃的啥饭食?”鲍五爷问他。

    “吃的面条子。”

    “不孬。”

    “你吃的啥?”他问鲍五爷。

    “煎饼、稀饭、臭豆子。”鲍五爷一字一句地回答,毫不含糊。

    “蛐蛐儿。”他拿给鲍五爷看。

    “是蛐蛐儿。”五爷点头。

    “是男的,是女的?”

    五爷笑了:“这鬼。蛐蛐儿咋说男女,要说公的,母的。”

    “是公的,是母的?”

    五爷自己默了一会儿神,感叹道:“要论起来,说男女也没错,也是个性灵。”

    “把它放了吧!”捞渣忽然抬头说。

    “放就放吧。”五爷说。

    一老一小看着那蛐蛐儿一蹦,蹦没影了。

    捞渣和鲍仁远家二小子说“斗老将”。鲍五爷帮着捞渣捋杨树叶子,捋了满满一大鞋壳,一小鞋壳。鲍五爷捂一只鞋,捞渣捂一只鞋,一捂捂两天。捂出来的杨树叶梗子,黑得油亮,比麻还韧。鲍仁远家二小子的杨树叶梗子捂得嫩,拉不过捞渣。斗一个,断一个,斗一个,断一个。急眼了,越急越断。捞渣就把自己的换给了二小子。

    然后,二小子便翻本了,斗一个,赢一个,斗一个,赢一个。捞渣输惨了,可他不急不躁,依然是喜眉喜眼的。鲍五爷在边上瞅了这半晌,等二小子走了,他问捞渣:

    “捞渣哎,你咋把你的‘老将’全换给二小子了?”

    “我看他要哭了。”捞渣说。

    “你输了不难受吗?”

    “难受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还换给他?”

    “我看他要哭了。”捞渣又说。

    鲍五爷不问了,看看捞渣,在他稀稀拉拉的黄头毛上胡噜了一下,叹了一口气。停了一会儿,自语似的说:

    “你也该让他,论起来,你是他叔哩。”

    十六

    大姑老听得见一只货郎鼓响:

    叮咚,叮咚,叮咚,叮咚。

    十七

    鲍仁文每天收工都要往庄东大路上走两步,见有没有送信的来。大前天迎到一回,有两封信,一封是鲍彦海家大小子打金华部队上来的;一封是鲍二爷家的,打关外来的,鲍二爷家里的是那年他闯关东从关外带来的。昨天又迎到一次送信的,却没有信,送信的只是打这里路过,往大刘庄去的。

    今天他又往大路上走去,远远地听见有什么在响:叮咚,叮咚,像是一只货郎鼓,渐渐地才看见过来一个人,是个走路的,担着货郎挑,慢慢地近了。

    他背后是太阳,红彤彤地停在大路的尽头,他走在大路上,货郎鼓叮咚叮咚响着。

    “兄弟,你见没见有骑车子的往这边来?”鲍仁文大声问道。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卖货的回答。走近过来了,剃得泛青的头皮,黑黝黝的脸膛子,宽肩大膀,嘴唇上的胡子却还没硬,软软地趴着。

    “大哥,前面的庄子叫什么名?”他问道。

    “小鲍庄。”鲍仁文回答他,慢慢转过身往回走。

    “哦,这就是小鲍庄。”小伙子说,和鲍仁文齐着肩走,货郎鼓叮咚叮咚地响。

    “怎么,你知道小鲍庄?”鲍仁文瞅瞅他。

    “咋不知道?小鲍庄的名声可响哩。都知道这庄上人缘好,仁义。”小伙子说。

    “哦。”鲍仁文不再问了。

    小伙子东张西望着,早有几个小媳妇听见货郎鼓声音,探出头来了。

    “大兄弟,你停一停,让我挑个顶针儿。”有人喊。

    回头一看,见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台子上走下来。她黄白的皮肤,头发在脑后随随便便窝了个纂,耳朵边上散落下几绺头发。身上穿的褂子破得可以,好像就前后披了块布,闪闪忽忽,飘飘荡荡,结实的身躯时隐时现着。她走到货郎挑子跟前,低下头,在匣子里挑顶针儿,手腕圆圆的。垂下的眼睑上长着密密长长的睫毛,是个毛乎眼。

    “收工啦?大文子。”她招呼鲍仁文。

    “买针啊?二婶子。”他招呼鲍彦川家里的。

    又来了几个媳妇儿,要买针头线脑的。鲍彦川家里的,挑个顶针儿挑个没完了。

    “他二婶,你再挑也挑不出金的银的来。”鲍彦山家里的说她。

    “我就是买根针,也要挑个可心的。”她回答,耐心地挑着。

    “大兄弟,打哪儿来的?”鲍彦山家里的问他。

    “打山那边来的。”

    “家里有父母吗?”

    “没了。”小伙子瓮声瓮气地说。

    “有兄弟姐妹吗?”

    “没。”

    “呀,是个苦命的孩子。”鲍彦山家里的抬起头看他,看他宽鼻大眼,生得厚道,不由怜惜起来。

    鲍彦川家里的正试着一个顶针儿,试戒指似的。这会儿回过头来问:

    “你叫个啥名儿?”

    “拾来。”他说。他发现这女人的声音好听,低低的,厚厚的,听起来就好像一股温吞吞的河水从心上淌过去。

    她终于挑好了,把一个两分的分币递到货郎手里,温乎乎的,有点儿潮。

    一群媳妇姊妹围着他,都抬头看他,看得他背上冒冷汗,不自在得很。

    “咦唏!”娘儿们同情地叹息着。

    拾来脑门上开始冒汗,虽说别扭,可心里却暖和和的。自打走出冯井,他第一次露出了笑脸儿。

    那么些媳妇姊妹的手在他匣子里翻江倒海地翻腾,他一点不生气,蹲下来,拔出烟袋。烟荷包里却挖不出烟了。忽然,“啪”的一声响,一样软乎乎的东西掉在他手上,一个烟荷包。抬头一看,那买顶针儿的二婶正看着他,说了声:“吸吧!”转身走了。一件破大褂子挂在身上,飘飘忽忽地上了台子,闪进一扇门里。

    这天夜里,拾来宿在牛棚,和唱古的鲍秉义挤一床。晚上,牛棚里照例挤了一屋人,听他唱古:

    写一个七字把腿跷,

    关老爷手提偃月刀。

    我问老爷哪儿去,

    霸王桥上去逮曹操。

    写一个八字两边排,

    八仙随后过海来。

    蓝采和撕掉阴阵板,

    四海龙王又糟糕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十八

    鲍彦山家里的很纳闷:小翠可不是天天在眼皮底下转,怎么猛地一下,开始长身子了?那身板不再是竹竿子似的直溜到底,不知什么时候圆了,结实了,胸脯子满满的,小腿肚子鼓了起来,尖下巴颏子圆了。女大十八变,变俊了,水灵了。

    多少人同她说:“该给孩子圆房了。”

    她同男人商量:“该给孩子圆房了。”

    建设子已经二十四,该圆房了。

    小翠子觉出了不对劲。她娘待她和气多了,那天失手打了个碗,也没说她,只叫她扫干净碗碴子,别让捞渣扎了脚,便完事了。文化子却又远着她,不再与她说长道短的了。建设子白天黑夜地收拾里屋,往地上垫土,往墙上抹石灰。而庄上那些大嫂大婶们,都对着她挤鼻弄眼的,诡计得很。

    小翠子把捞渣从屋里拽出来,带到井沿上,问他:

    “捞渣,翠姐待你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比亲姐还好。”捞渣说。

    “那你为啥骗翠姐?”

    “我没骗。”

    “你骗了。”小翠激将他。

    “没骗,真没骗!”捞渣急了。

    “好,你不骗我,那你告诉我,这几天,我娘和我大商量啥了?家里要办什么事了吗?”

    “俺大哥要娶媳妇了。”捞渣说。

    小翠子只觉得头脑子“轰”的一声,炸了似的。她定定神,夸奖捞渣:“说实话才是好孩子,你回家吧。”

    “你上哪儿?翠姐。”捞渣问。

    “我站一会儿。”她说,又改口道,“我上二婶家去借个鞋样子。”

    捞渣走了,没走远,站在树影里瞅着小翠,他是个有心眼儿的孩子。

    小翠一会儿回转身,慢慢地朝东头走去,越走越快,捞渣撵不上了。

    她跑到庄东头大柳树前,一头栽倒在树底下,抱着树号啕大哭起来,一边哭一边嚷,嚷一句话:

    “我才十六岁,我才十六岁!”

    哭声几乎把全庄的人都招来了,捞渣早已跑去报了信,鲍彦山和他家里的一起跑来了,要把小翠拖回家去。小翠死抱着柳树干不松手,号着:

    “我才十六岁,我才十六岁!”

    旁边的人都忍不住滴下泪来,特别是刚过门的小媳妇们,更是触景生情,哭成泪人儿了。

    鲍彦山家里的流着泪劝小翠:“咱娘俩一起过了这么些年,有什么话儿不好说,要你这么伤心?”

    小翠往树身上撞着头,声泪俱下:“我才十六岁,我才十六岁!”

    “娘也不瞒你了,你娘你大是想着要给你们圆房了,建设子过年就二十五了……”鲍彦山家里的哭得比小翠还凶,又伤心又忍不住觉得委屈,眼泪像小溪似的流了个满脸。

    “我才十六岁,我才十六岁!”小翠号累了,抽抽搭搭地说着。

    “建设子虽说生得笨,心眼是好的。丫头,你跟他过,亏不了你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才十六岁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是老大媳妇,这个家就是你当了。丫头,你就不想想娘的心了吗?”

    小翠只是摇头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手却牢牢地抱住树干,拖也拖不开。直到鲍彦山当着众人面,宣布圆房再缓二年,她的手才从柳树干上松开了。

    事情过去了。小翠子的下巴颏子又削了下去,而身子上圆起来的地方却不再平复下去。她眼睛里的神情越来越严肃,连个笑丝儿也没了。她娘对她又抠起来了,文化子却有点讨好她,见她扫地,就来夺她的扫帚。而她呢,却对文化子结下了仇,把扫帚“啪”地朝地上一扔,转身就走。

    终于有一天,文化子在井沿上截住了她:

    “小翠,你咋啦?我怎么你了?”

    “你没怎么我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怄啥?”

    “怄你没怎么我。”小翠恶作剧地笑笑,担起扁担要走。

    文化子按住扁担,不让她起:“你把话说明白。”

    “我的话再明白不过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咋听不明白?”

    “你没长耳朵,你没长人心。”

    “你咋骂人!”

    “就骂你,没心没肝没肺没肚肠!”她一猛劲,担起了水桶。

    文化子没防备,跌了个四脚朝天,恼了。

    小翠子却笑了起来,“咯咯咯咯”,清脆的笑声把树上的鸟儿都惊飞了。打那以来,她是第一次笑。

    文化子就不好再恼了。

    十九

    早起,鲍秉德家里的忽然清清冷冷地说道:

    “也苦了你了。”

    鲍秉德心窝里一热,鼻子一酸,不由落下了泪来。

    他家里的也落泪了:“我拖了你半辈子了,也该到头了。”

    鲍秉德一听这话不吉祥,赶紧喝住了她:“什么到头不到头的!一日夫妻百日恩,咱们这一辈子好歹都守在一起了。”

    她不言声,抹了一把泪,便起身去喂猪。猪食烧得稠稠的,搅得匀匀的。鲍秉德好久没见她这么利索过了。头发梳平了,光溜溜地在脑后窝了个纂,海昌蓝的褂子很可体。鲍秉德不由看呆了。他想起她做姑娘的时候:他提着两包果子去相亲,一上台子就看见一个小姊妹坐在门口纳鞋底。她看看他,他也看看她。她脸庞像一轮满月,额头上一排牙子齐崭崭地盖到眉毛上头,细细的眉,细细的眼,眼梢微微挑了挑。他看呆了,她忽然脸红了,站起身进了偏屋,只见一条大粗辫子在他脸面前扫了过去。他想起她做新娘子那天:大辫子窝成一个硕大的髻,小山似勾坠得脑袋往后仰,乌黑的头发里埋着一截红头绳,大红袄儿,脸儿像一朵桃花。她端坐在那里,任人怎么闹她只不言声,也不笑,也不恼。鲍秉德只盼着闹房的快走,快走……他想她刚有喜的那阵子:她想吃酸,他跑到山那边去找杏子。每天夜里,他都要趴在她肚子上听听动静,他听得清清冷冷,有一颗心跳,扑通扑通的。他记得他做了个梦:她生了,下了一个大蛋,再仔细瞅瞅,不是蛋,是个大地瓜。后来,生了个死孩子。他揍过她,关着门揍。她一声不哼,任他拳打脚踹,也不哭,也不叫。揍过了,也不和他怄气,照样的,他要咋,她就咋。他揍过了,也心疼,也后悔,可是急了,便什么都忘了,外人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。渐渐地,她的圆脸变长脸了,红颜色褪去了。后来有一天,鲍秉德收工回家,见地没扫,锅没烧,一地的碎碗碴子。正要发火,却见他家里的坐在小凳上拔自己的头发玩儿,一边拔,一边朝他乐……

    “上工去吧!”她叫醒了他。他这才听见上工的锣在敲:当当当,当,当。他抹了把眼睛,站起身走了。

    在湖里平地,鲍二爷和他挨着趟。他告诉鲍二爷:

    “她的病见好哩!今天早起清清冷冷地说话哩!”

    “她咋说?”鲍二爷问。

    鲍秉德一五一十地把那些话都说了。不料鲍二爷变了脸,锨把子拍了一下地:

    “不对啊!秉德。”

    “咋了?”鲍秉德头皮一麻,心里咯噔的一下。今儿早起,他心里隐隐的,也有点觉着不对劲,只是说不上来。

    “我说老七,你还是回去守着她的好。”鲍二爷说。

    “她今早清冷得很哩,比往常都要清泠。”他说,心里“怦怦”地乱跳。

    “就是这清冷不对啊,她糊涂着倒不怕。”鲍二爷跺跺脚。

    众人都围拢过来,纷纷劝鲍秉德回家去守着她。鲍秉德额头上沁出了冷汗,提起铁锨走了。

    他快快地抄着大步往庄里跑。平整过的土地一大片,一大片,看不到边。远远的地方有一丛绿树,那就是小鲍庄。他快快地跑着,跑了半天也跑不近。四下里静静的,隐隐传来说笑声。太阳高了,烤得背上发烫。好像有鸟叫。风贴着地过来了,把裤腿灌满了。

    他跑进了庄子,庄子里静静的,见不到人。像是有个小孩担着水穿过杨树林子走过来,再一细瞅,又没了。他跑得喘不过气来了,稍稍放慢了脚步,心想:不会有什么事了。这一庄子都静得睡着了似的,能有什么事?一只狗在喉咙里吼着跑过来,几只鸡悠闲地散着步,啄着土坷垃。太阳,明晃晃地照着。

    他吐出一口气,有点笑话自己疑神疑鬼。这会儿,再跑回湖里去,也不值得了。他掮起铁锨,慢慢地上了台子。

    有一只烟囱冒烟了,不是他家的。

    他家的门闩着。他推了推,推不动。里面杠上了。他拍着门,叫:“哎——”

    他叫她“哎”,她也叫他“哎”。不能像别人那样,叫“孩他大”,“孩他娘”。没个孩子,连个叫头也没了。

    她不应声。

    他又叫:“哎——”

    还不应声。

    他急了,砰砰地拍着门,脚上来踹了几下,铁锨头拍掉了。招来一群小孩和老娘儿们,一起打门,一起叫。门硬是叫顶开了。进了门,鲍秉德扑通一下坐倒在地上了,只看见一件海昌蓝褂子在眼前晃悠,地上一条踢翻的板凳。他家里的,悬在梁上。

    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放了下来,放平在地上。她居然还有气,没勒对地方。鲍秉德上前一把搂住她放声大哭起来,屋里顿时唏嘘一片。

    捞渣早已往湖里去喊人了。不一会儿,呼啦啦来了一大下子人。鲍仁文拖开鲍秉德,上来就做人工呼吸,是那年在中学里上生理卫生课时学的。队长那边就招呼人,整好了凉床,把人抬起就走。

    “钱!”鲍秉德绝望地叫道,“我兜里半个钱也没啊!”

    “队里给你齐。”队长回头对他嚷。

    “大伙儿给你齐。”众人对他嚷。他这才踉踉跄跄地跟着跑去了。

    两天以后,鲍秉德用挂平车,把他家里的推回来了。他家里的坐在平车上,啃一颗青桃,三岁毛娃似的。像是什么事也不记得了,什么事也不曾有过似的。

    二十

    耕读老师来动员捞渣上学了。捞渣七岁了,该上学了。

    可是文化子已经在公社上中学了。一家供不起两个学生。他大说:要就是捞渣上,要就是文化上。

    要早二年,就好办了,文化子巴不得不上学呢!可如今不同了,文化子不知咋的开了窍,一下子学进去了。从班上最后一名蹿到第一名。小鲍庄只有三名考上公社中学的,他就占了一名。他读书上劲多了。家里没得粮票给他带去吃食堂,他就每天来回跑,二十里路哩,中午带一卷煎饼,泡着茶吃。苦死了。

    捞渣也想读书。庄上在学校的孩子,脖子上都有一条红围脖,这就叫他羡慕。他虽然还不知晓这红围脖是啥意思,可他知道是叫人学好的。那天二小子的红围脖叫老师要回去了,因为他和人打仗,把人门牙敲掉了。可见,做了坏事是不能得的,反过来,就是做好事才能得红围脖了。

    他大说,还是让捞渣读吧,文化子能写个信儿记个账就管了,回来做活也算是个大半劳力。文化子不干了,又哭又闹还不吃饭,捞渣便说:“让我二哥念吧,我不念了。”

    文化子这才收了眼泪,下湖去给捞渣逮了一只叫天子,小翠用秫秫秸编了个小笼子。捞渣玩了小半天,就把它给放了。“它自个儿在笼子里,太孤了。”他说。他大摸摸捞渣的头,叹着气:“好孩子,过年大一定叫你念。”

    捞渣不念书了,成天下湖割猪菜,和着一班小孩子。小孩子都围他,欢喜和他在一起。谁走得慢,捞渣一定等他。谁割少了,不敢回家,捞渣一定把自己的匀给他。谁们打架了,捞渣一定不让打起来。跟着捞渣,大人都放心。这孩子仁义呢,大家都说。

    捞渣能割猪菜了,鲍五爷却连绳头都搓不动了,成天价只能坐在墙根底下晒太阳,一直晒到中午,懒懒起来走回家烧锅。捞渣就不让走了:

    “来俺家吃吧!”

    鲍五爷也不推了。吃长了,他大就逗捞渣:“你老叫五爷来家吃,俺家粮食不够吃了,咋办?”

    捞渣认认真真地回答:“我少吃一张煎饼,少喝一碗稀饭。可管?”

    他大这才笑出来,摸摸老儿子的脑袋。

    这天,嫁到山那边的大闺女带着孩子回来了。捞渣就到鲍五爷那里去借一宿,和鲍五爷脚对脚地挤一床。鲍五爷偎着捞渣小猫似的身子,说:

    “捞渣,五爷的被窝叫你焐热了。”

    “五爷,我每天给你焐被窝。”捞渣说。

    鲍五爷偎着捞渣暖暖和和的小身子,心窝里滚烫滚烫的,话也多了:

    “捞渣,你来和五爷睡,你大答应吧?”

    “我大最依我了。”捞渣说。

    “你娘答应吧?”

    “我娘也依我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要说我这老头子啰唆哩。”

    “不会哩。”

    “我老不死,自己都活烦了。”

    “好日子都在后头哩,”捞渣开导五爷,“二小子每天上学,他说老师说的,好日子都在后头哩!‘***’打倒了,立马有好日子哩!”

    “捞渣,你想不想上学?”

    “想。”捞渣说,然后又说,“不想。”

    鲍五爷看出他是想的:“你们学费要几块钱呢?”

    “不老少,三块多哩。”

    “五爷给你付了吧。”

    “不能,五爷,你的钱是大伙儿的……”

    这一句话提醒了鲍五爷:“是啰,我吃的是百家饭,我是个老绝户!”

    “五爷,你咋是绝户呢!咱都叫你爷爷哩。”捞渣说。

    “鬼吔,你的嘴好乖哟!”鲍五爷说,过了一会儿又说,“捞渣,你有点像我那社会子哩。”

    捞渣没应声,睡着了。

    “眉眼像,脾性也像。”鲍五爷说。

    捞渣睡得安静,连丝鼻息声都没有。窗洞叫堵上了,屋里黑得伸出手不见五指。

    “和社会子一样,都仁义。从不和人吵嘴磨牙……”鲍五爷对着黑暗拉着呱儿。

    墙根有一只虫吱吱地叫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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