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小说网 > 阴差志异录 > 第34章 长堑(五)
加入书架推荐本书

第34章 长堑(五)

小说:阴差志异录作者:暮商将离字数:13670更新时间 : 2014-10-13 22:08:22
    长堑(五)

    世间多少名将,立于长堑,回望盛京,年年岁岁,前程渺渺,发鬓斑斑。白草连云,征雁几番来回,一代名将便这么老在边疆,或者,赢得功名半纸,埋骨风雪千山。

    譬如厉远。尸首散落家国之外,魂魄越不过自己拼上血肉死守的长堑……

    月夜清辉,城内砧杵,声声离情捣碎,城上铁衣生寒,步履沉沉,死在疆场的将士亡魂再一次爬上城墙,越过长堑,魂归故里。

    将军怅惘徘徊,独独自己越不过长堑,而此夜也不见了程襄。

    生死两隔,他想过无数遍能再见程襄一面,偷偷地看他过得可好,如今真如不见。

    程襄过得不好,他潦倒地买醉,也不知是在长堑上醉倒了多少日夜。他卸去戎衣,不是随军出征的将军,只是一个酒徒。一个在等着自己亡魂的痴人。皆因自己的死……他过得这般不好,自己怎能放心,当真不如不见。他不值得为自己至此,让他死心离开……方是最正确的选择。程襄,我再不见你。

    厉将军目送旧时将士纷纷穿过城墙,消失在夜雾中,长叹一气正要离去,却见一紫衣男子与一青袍男子不知何时就立在面前,显然是能视鬼之人,正是冲自己而来的。

    “来者何人?”厉远厉声道,哪怕身为亡魂,周身仍气势凛凛。

    紫衣男人眉梢稍抬,反问道:“想要回到故里么?”

    厉远浓眉紧蹙:“你……如何知道?”

    秦玉凌抢道:“我家公子也许有法子让将军回去,只是……有些事情,尚需要将军开解心结。”

    厉远盯着秦玉凌,良久道:“……你……有些面熟……”

    秦玉凌会意,不由自嘲笑道:“二十年前你或许见过我,只不过那时你不过几岁孩儿,不记得也罢。”

    厉远疑惑:“……你并不像比我年长如此多的人。”

    秦玉凌诳道:“我并非凡人,因此才有能助你魂归故国之说。”

    沉吟一阵,厉远暂且放下戒心,道:“我越不过这道长堑。”

    未靡道:“非是你越不过,而是对心中某个期望倾注太多念想,一念成灵,早已缚住你的身心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的念想?”厉远微愕,“是什么?”

    未靡不由皱眉:“问你自己,我如何知道。”

    厉远扶额思索,这些年来,八尺之身承家国重担,枕戈待旦,营中刁斗捱日夜,阵上靴刀决死生……年少披甲报国的夙愿已了;赡养老父,延续宗祠,中妇贤良,对厉家亦算无亏欠之说。

    “我厉远于家于国,皆无愧于心……”

    厉远说出这话,竟有些迟疑,只见秦玉凌摇摇头,望着长堑延绵,关外寂寥,有些落寞:“有个人,你虽一事也没做错,却到底亏欠他。”

    厉远似想到什么,蓦地捂住胸口,久久方道:“我厉远于家于国,皆无愧于心……独独亏欠一人……”

    兄弟二字,也绝你厉远一世情缘……

    将门之子,永远该是英武不凡,潇洒骄傲。他的程家二郎,从小便争强好胜,志气凌云,厉远记得初见小程襄时,他正手执一根木枝,庭中一招一式认真比划,那时的小孩,还拿不起大人沉重的刀剑,志气却是冲天:“我要同爹爹一般,行军打仗,保家卫国,也当个大将军!”手执诗书的小厉远被他眼里不羁的亮闪闪的光芒迷傻了眼,小小身躯里豪气顿生,横刀立马,驱虏平疆的才是真男儿本色!

    自此小厉远“投笔从戎”,苦练武学,少年成材。那时还时常与程襄比试,从追逐那人,到胜过那人,被那人追逐,厉远付出的艰辛努力,远胜过任何人。既有坚韧不拔之志,必是成大事者,厉远扶摇而上之时,不服气的程襄却有些别别扭扭地疏远了。

    厉远想笑又心酸,程襄出身将门,自是今后远赴疆场,而自己书香世家,难出一个将军。要强的小程襄还不明白,自己要变强,无非是在他今后驰骋沙场时,身边能多出自己的身影。他以为那是他们共同的梦,铁马金戈,守卫国邦,浴血沙场,一逞名将之威。与程襄共同征战,便是他毕生的梦。

    于是他在那个月夜,偷溜进程府柴房,看到了跪地自罚的程襄:无人比这孩子更坚强。一路背着他,走到了城东龚御史的荒园,背后程襄前胸挨着自己后背,呼出的气带淡淡的馒头香。在那个荒园里,对着明月,信誓旦旦:“与你有朝一日,能一同驰骋沙场,并肩浴血,守护家国,分享胜利与荣耀。”也唱起了那支古老战歌:

    “岂曰无衣?与子同袍。王于兴师,修我戈矛。与子同仇。

    岂曰无衣?与子同泽。王于兴师,修我矛戟。与子偕作。

    岂曰无衣?与子同裳。王于兴师,修我甲兵。与子偕行……”

    那是少年的豪言壮语,是男儿间最慷慨激昂的誓言,有的是一怀凌云雄心,和同生共死的义气。无关风月,不问缠绵,却感人至深,一辈子铭记,至死不忘。

    后来程襄先入行伍,自己武举高中。后又适逢乱世,一战成名……

    那时的程襄年岁增长,性子平和温顺许多,却仍是他的程家二郎。只要见那疆场上有如苍鹰猛虎一般的身姿,鬼魅一样的计划多端,谁也不能否认,那就是将门程家的年轻将军程襄……

    二人有如达成默契,时刻进退与共,并肩齐头,胜败同担。渐渐出现了一种传言:有厉远将军的地方,必有程襄将军。

    其实该是没了程襄将军,厉远将军从来就无法安心。

    为何那个好强的程襄愿意为副,为何那个勇猛的程襄将军甘愿默默在身后掩护辅佐,为何日日夜夜他都愿陪伴,为何每次手上他都在身边……厉远不是木头,不是没想过,只是性情纯朴,从未想得太深……程襄是他此生最好的兄弟,最信赖、最依赖之人……

    朝夕相对,程襄眼里的异样他岂是不曾察觉,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偷偷将目光追逐,究竟是何情感,不敢深究,只是情谊愈长,如鱼水不分,似胶漆相黏。

    年纪更长,肩上担子更重,一个门庭之责全都落在自己肩上。家里张罗亲事不能推拒,更是在一次出游中,发觉自己对被压在身子之下的程襄心猿意马……

    雄威将军厉远头次这么慌慌张张,胆战心惊……自小与程襄来往,互为知己,不曾稍涉邪念,怎么就存了这番心思……定是会让程襄不齿,连自己都鄙夷自己了……

    只为护着那纯粹坚定的兄弟之情,厉远将军顺从厉老相爷的意愿,与那陆家的千金喜结连理……

    他着大红喜袍,手牵着如花娇妻,喝着合卺酒,眼角却扫到角落里程襄的落寞。他知他喝得酩酊大醉,知他路也走得歪歪斜斜,厉远追着程襄出门,将他送上马车,那是他头次见到程襄这般苦不堪言。眼神交汇间,看透程襄的痴迷……却叫自己心里一寒:若是程襄对自己的心思,竟有情苗爱火……

    可自己房里已坐着新嫁娘。

    他是厉府的厉远,他是程家的程襄。世人眼中的名门子弟,英勇将军。一家之责,宗族兴衰,在一国之任后降临,不得不负担起。若要做世人眼中的标榜,就不能和他轻言情爱……这样的道理,厉远与程襄,怎会不懂。

    拿起责任,放下模糊暧昧的情思,对谁来说都是更好的抉择。他与他,只能是兄弟。

    做兄弟便最好了,至少守着那时的诺言,至少都从未忘记:“你我兄弟二人,同仇敌忾,同生共死!就将这一腔热血都献给我朝的社稷江山罢!”

    兄弟二字,不可越界丝毫,亦绝他厉远一世情缘。

    逐渐疏远意料之中,却是情理不能接受,程襄越客套,便是越难受。厉远既把程襄放在兄弟的位子上,哪里能惯这样的疏远……

    出征时程襄心不在焉,处处也像回避着,叫人不是滋味。他替程襄挡刀,无怨无悔,清醒时见到的不是向来寸步不离的程襄,而是自己的妻,方才了悟……昔日兄弟在远离,而自己有更大的责任需要承担……

    他的伤迟迟未愈,而程襄抛却自己独自远赴西疆……他的程家二郎,着实长大了……不再需要站在自己身侧,亦能大鹏展翅,**苍穹……厉远欣慰,心却莫名抽痛。

    他的儿子在程襄出征不久后出世,不顾父亲反对,取名“平疆”。人都以为厉远将军的心思,在一国江山;谁又知“平疆”二字中,也有与兄弟的诺言,从未偏移:“与你有朝一日,能一同驰骋沙场,并肩浴血,守护家国,分享胜利与荣耀。”“你我兄弟二人,同仇敌忾,同生共死!就将这一腔热血都献给我朝的社稷江山罢!”

    “平疆”,“平疆”,与你追逐的梦从不敢忘记半分……

    这个孩子,多么想得到你的祝福与庇佑,叫他跟你习武,如我当年,丢下诗书,接过你手中木枝……或许很多年后,这孩子亦能屹立于世,福泽一方之民,彼时能骄傲道:“我父厉远,我叔程襄,谆谆教诲,铭记于心。”……

    你我兄弟二人,齐名传世,著于史册,也就足够,不负你我此生一番豪情壮志。

    主动请缨的厉将军没等来程襄的追随,他在出征前夜找程襄喝了一夜苦酒,他在那夜听程襄道娶亲在即,他想了想道:“很好。”

    厉远那夜敬了程襄一杯,饮下的亦是自己的苦楚。

    到最后,也只能是兄弟。当自己一战归来,兴许也能见他抱着儿女……他是个该成家的男人,再不是他的程家二郎……各自端起责任,各奔东西,各走天涯。有厉远的地方,不再有程襄了……

    他首次独自出征,却迟迟等不到送行的程襄。携手望过无数次征人的城墙高高,旭日中空空如也,不见那人身影。

    他思及前夜与那人再掰了一回手腕……掌心相接的一刻,却只希望一瞬永恒,执子之手,再不分开……

    我那程家二郎,不是想与你掰手腕,只是想与你再掌心相对,紧握一回。这你可知?

    待我回来,定是物是人非,你是程家的程襄,我是厉府的厉远,再不似从前。我都知晓。你我谁都没做错任何事,却是伤人自伤。

    若是要死,也只死在与你共同驰骋过的沙场。死在有你程襄的地方……那片疆场,是与你携手并肩之地,是我埋骨之地……

    ……或许也该是厉远学会独当一面的时候。他是最英武的厉远,自然什么都不惧。只是,他料不到。料不到没了程襄的地方,自己竟然失落如此……

    习惯了程襄四处掩护的厉远将军,不小心忘了这次战场上自己身边的空当……

    他如他的誓言一般,死在了与程襄将军共同驰骋过的沙场……

    皓月千里,万丈黄沙,是他的征战之地,是他的命丧之地。这里有烽烟弥漫,马嘶金鸣,有血河肉山,哀鸿遍野,亦有他的年少轻狂,他的凌云之志,更有他那同生共死的人儿的身影,还有那丝漂浮于铁骨铮铮中缱绻温柔的情愫……

    一个将军的一生,牵系在这一片边远土地上。一个将军的一生,永远与一座边关相关。这样的所在,比及故乡,或许更能在他的一生中烙下痕迹。

    到底是他回不了故乡,还是他的本心仍逗留在边关,不肯离开丝毫?

    为国,他死守边关;为情,他留恋战场。如今国已定,若还回不去,岂不是因情?……

    “……我让程襄将军出来见你罢……”秦玉凌道。

    厉远忙道:“……不可,我不愿他见我亡魂,愈加难过消沉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如今只愿你能魂归故土,也算了结他一番心愿。”

    未靡也不多说,两指一拈,程襄的身影显现出来,浓夜中悲伤沉重。厉远无法回避,呆立着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直指人心的眼坚定而悲哀,一步步靠近厉远。

    月影下那人身形高大,轮廓分明如刻,看得程襄心动如那时在荒园之中。

    “……厉远,方才你说的……我都已听见……你不负我……”程襄道。

    厉远沉默,半晌道:“……厉远死得其所,只在有你程襄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被誓言所缚,游魂在边关飘荡,念着一国安危,念着心头最重之人……他回不了故土……

    “所以,我来接你回去了……”程襄柔声道,去触厉远的手,摸不着,遗憾地苦笑下:“漂泊在外……很累罢……你跟我来……”

    一步一步,踏在城墙上,石砖冰凉,冷月苍烟之下,一人影儿长长,一鬼空透飘忽。

    沿着长长城堑,二人闲叙着,低声耳语般。

    “……厉远,这道长堑,你我这些年来来回回,也不知走过几回,还是头次这般,走得如此悠闲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我的执念是你……你的所在,便是我脚步所向……因此也只你能引我的亡灵回去,是么?”

    “是呀……都说有厉远的地方,必有程襄……如今,可是要倒过来了……”程襄仍是一派微笑,眉间却是惨然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这段路本长,此刻却终嫌太短。终于到了关口,守卫们已不知何时被未靡用法定住,天边也现欲曙之色。

    晓星一点,冷露微霜,月色泛白,将入山头。纵有千般不舍,也无计再留。

    二人相视凝睇久久,虽不多言语,却各自了然。

    厉远肃容道:“……你仍会是那个最坚强的程襄将军么?”

    程襄轻轻道:“会……我会比任何人坚强……平疆……我会替你教好……”

    厉远轻笑,又认认真真盯着程襄瞧了一遍:

    “……二郎,此生有你……是我福气……如有来生……”

    “如有来生……”程襄也只是沉吟着,如一个更郑重的承诺……

    那些鸳鸯比翼,鸾凤同栖的故事,不适合我们刀口喋血的男儿。这些故事,如有来生……

    程襄走下缓缓关口的台阶,下了两级,便回望关隘上的厉远……两级石阶,已是长堑里外,天壤之别。

    厉远绽了个笑,慢慢一步步迈去……那里是他的国邦,那里有他的程襄……

    有程襄的地方,也有厉远……他马上就可以魂归故里,有心上人的故里……

    程襄张开双臂,在厉远要迈下阶时拥抱他……

    厉远亦张开臂,甫要迈下阶时,便消逝在第一缕晨风中。他终于越过了那道长堑……

    程襄紧紧收拢了手臂,如抱着远征归来的爱人,满足而幸福。两行清泪滚落,晶莹玉澈,声音温柔:

    “……欢迎归来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厉远将军魂归故土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秦玉凌与未靡一直在城墙上站到一轮红日东升。画角声远,兵士操练,商贩出摊,一副井井有条的样子。

    默默四顾,烽火熄灭,战事不兴。长堑这边是安居乐业,房屋鳞次栉比,帐篷堆集,百姓欢颜;长堑那边是黄沙漫漫,青冢累累,荒草蔓芜,满目疮痍……

    一道长堑,却划开了两个世界,繁荣衰败,差异鲜明。向着这边是欢乐,向着那边是哀愁。一道长堑隔开与故国的望眼,一道长堑隔开生死之别。笑着的时候,莫忘了一道隔开天渊般的长堑,是多少将士的血肉糊满……它记录着一个个英魂的一生,标榜着一场场战役,或许在青史中书半卷,或许湮没在风沙中……

    “……这两人的名姓,来生能在鸳鸯谱上并排么?”

    “……姻缘天定,非是我能擅改。”未靡道,又问:“我能猜出他是被誓言或本心牵绊在此地,你怎生猜得出一定是程襄呢?”

    “二人之情,从程襄描述中便猜得出大概……厉远这样的人,虽强大是一朝大将,却也格外简单。为朝,为情,左右逃不出这两条路。”

    “有情无情,我不懂。亦不知如何猜起。”

    秦玉凌听得此话要笑,说着不通情理的仙君,能放下身段为此事逗留,是真的不解情么?

    秦玉凌无奈道:“……分明有情,却又生生扼住,分明自身和周遭都无错处,怎么就不能善终……”

    未靡似也在沉思,末了才道出一句:“凡人之情,果然最是难懂。”

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:www.4xiaoshuo.info。4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:m.4xiaoshuo.info